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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域记事之三:大土登二三事

本帖最后由 张邦贤 于 2012-5-15 12:59 编辑

  
  大土登是我在西藏当兵时的藏族战友。其实他名字里并无“大”字,只因连里还有一个叫土登的战士,于是便根据他们的年龄在名字前冠以“大、小”,以示区别。久而久之,便成了正式名字,甚至在档案中也是这样记载。 
  2003年9月,阔别西藏10年后,我又踏上了这块为之奉献了青春和热情的土地。和战友们聊天中,问起了许多战友目前的行踪所在。当提到大土登时,他们告诉我,因为心脏病,他已经病故很多年了。听到这个消息,我不胜惊讶:怎么可能呢?他是土著居民,再加上记忆中他那强壮如牛的身躯,何至死于心脏病?但这毕竟是事实。唏嘘中不免想起了和他在一起的那些艰苦却又快乐的岁月。
  1973年初至1976底年,我在西藏军区后勤部所辖的工程兵团修理连二排任排长,大土登是我的助手,副排长。刚当排长的时候,我才满20岁,而他已经27岁了,所以他待我处处象个老大哥。他是72年入伍的,军龄没我长,而工龄却比我长。此前他在军区后勤部某建筑大队当工人,于72年随着该单位改编为工程兵序列而入伍。全军1972年并未征兵,唯独西藏有72年入伍的,就是大土登他们这批工人。
  大土登在原单位就是搞汽车修理的,技术比较好。而我则是刚从军区后勤部机关调去不久,原来搞有线通信,对汽车修理是门外汉。于是我们两人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分工:我管全排的行政工作,他负责业务,彼此之间配合相当默契。当时我是全团最年轻的排长,排里的战士大部分年龄超过我,很多时候他们并不把我这个“娃娃排长”放在眼里。大土登处处维护我,脏活累活抢着干,工作上给我出主意,生活上照顾关心我,在战士们面前唯我的命令是从。我知道,他这是在帮我树立威信呢。
  有一次,为了工作上的一桩小事,一个战士和我顶起了嘴,把我气得直流泪。他知道后,把那个战士找来大声训斥,然后又罚站,开饭了也不让人家去吃。他是全排的老大哥,威信高,技术好,战士们敬他怕他。看到这种情况我有点不忍心了,征询他是不是可以叫那个战士先去吃饭。他说:不行,你这种菩萨心肠带不好兵。同时又操着生硬的汉语给我讲了许多,大概意思就是“慈不掌兵”。那个战士孤零零地站在那里,看着全排集合去了食堂,我觉得甚不忍心。在食堂里,大土登三口两口就吃完走了,我以为他还在生气,连饭都比平时少吃。饭后回到宿舍,看到那个战士流着眼泪正在吃饭,大土登坐在旁边的床上,和他说着什么。原来他匆匆吃饭是为了给这个战士打饭回去的。看到他们说话,我就到外面去了。过了一会,这个战士来找我,向我承认了错误。面对此情此景,我还能说什么呢?
  我们排有四个班,加上我俩有四十来号人,分住在五间大屋子里。战士们睡的都是通铺,三面靠墙,仅一面有不足一米的空间,刚好可以打开房门。而通铺对面的墙上还要挂战士们的水壶、挎包和枪枝等,住宿条件可想而知。就这个条件,战士们却没有一个叫苦的,似乎当兵就应该如此。我和大土登住一间屋,各安了一个单人床,还有一个三抽桌,和战士们相比,我俩算是特殊化了。
  每天起床后,各班留一人整理内务,其余全部要出操。所谓整理内务,就是打扫卫生,把全班的被褥整理好。十个人的被子和皮大衣必须叠得大小一致,整理得棱角分明,和刀切的豆腐干一样,并且要摆放在一条直线上;雪白的床单要抚平掸净,不得有一丝绉纹和杂物。从门外看去,犹如一个模子做出来的。连队领导隔三岔五要组织内务检查评比,如果我们排哪个班的内务在评比中得了最后一名,那就要当心了。除了被我们两人在队列前严厉批评外,说不准还要被搞紧急集合。当时就是这样,如果全连的纪律差了,连队要搞我们的紧急集合,如果排里的纪律差了,我和大土登就要搞他们的紧急集合。时间一长,战士们都有了经验,但凡估计要被搞紧急集合的时候,就提前做好了准备。比如把背包绳的一端做成一个套子,余下的卷起来。紧急集合通常在半夜睡得正香的时候。急促的哨音把大家从睡梦中惊醒,迅速起床穿好衣裤,叠被子,打背包。将先做好的套子竖着压在叠好的被子上,另一端从套子上穿过,形成两条竖线,再从后面开始,横着在被子上缠三圈,拉紧并结好,一个标准的三压二的背包就打好了。下床、穿鞋、挂******袋,背枪,然后到外面集合。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,必须在5分钟之内完成。各班班长向我报告到齐后,一声“跑步走”的口令,带着全排向营区外跑去。跑几公里后,再带回营区列队讲评,然后“解散”睡觉。
  搞一次紧急集合,纪律性就要明显增强一段时间。说实话,谁都不愿意紧急集合,他们怕,我也怕,谁都不愿意。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,还清晰记得紧急集合中出的那些洋相。才跑出营区的大门呢,有的人背包松了,边捆边跑;有的人背包垮了,抱着被子跑;还有的慌乱中没找着皮带,只好提着裤子跑。大土登也在一次紧急集合中闹了一个大笑话。那次我带着五六班跑在前面,他在中间,后面跟着七八班。行进中发现脚下有一条宽约70公分的水沟,于是转头向跟在我后面的五班长下达口令:“向后传,这里有条沟”!五班长再把我的话原样传给他后面的战士,这样一直传到最后一个人,听到口令的战士跟着前面的人大步就跨过去了。我刚跑出去不远,就听后面传来“卟通卟通”的声音和一阵喧哗,就令队伍停下。我来到后面,看到十来个战士掉进了水沟。我问走在队伍最后的八班副:“你接到我传过来的口令没有”?八班副说:“接到的”!“是什么”?“向后传:这里有条狗”!原来是口令传错了。于是我挨个往前问,看看到底是谁传错了。一直问到七班长,都说是“向后传:这里有条狗”。七班长前面就是大土登了,我问他:“你传的什么”?“向后传:这里有条沟”!他说完后全排都大笑不止。不用问我都明白了,原来他汉语发音不标准,怎么听都是“这里有条狗”。这件事情让大家笑了很久。
  连队考虑到战士们上午都是体力劳动,就把原来早餐的馒头稀饭改到晚餐,早餐吃米饭。我在军区后勤部几年,已经习惯了早餐馒头稀饭,中晚餐米饭的生活,因此很不适应。早餐吃不下,晚餐吃不饱,没多久就得了胃病,经常在晚上胃痛,其实是饿痛的。平常晚餐后我就带一个馒头回来,晚上饿了用电炉烤着吃。有一天晚上痛得特别厉害,在床上象烙饼一样翻来复去,根本无法入睡。大土登听到后,拉开电灯起来给我倒开水。平常痛了烤个馒头喝点热水就可以缓解,可巧那天没带馒头回来,所以怎么喝水都止不住痛。他看我痛得大汗淋漓的样子非常着急,自言自语地说:“如果有点吃的就好了”。但半夜三更的上哪里去找吃的呀?他坐那里想了一下,就穿起衣服要出去。我以为他去叫卫生员,正要阻止他,他已经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。过了一会他回来了,手里提着一坨大蒜头。进门就神秘地对我说:“我在炊事班偷的”。我知道那是挂在食堂墙上的。于是就插上电炉给我烧大蒜。他很细心,把大蒜一瓣瓣分开来,放在我平时烤馒头的铁丝网上,不断用筷子翻着,烤熟一瓣就给我剥出来让我吃一瓣,一直吃了五六头大蒜才止住了那要命的痛。他一直守着我,看我不痛了才放下心上床睡觉。这以后他经常都要提醒我晚餐后带一个馒头回来。
  我和大土登既是上下级,又是最好的朋友。他没读过书,只是小时候当喇嘛在寺庙里读过一些经文。那时候我特别爱看书,国内外的文学名著都是在那个时期看的。只要有空闲,总是手不释卷。看了书后,我就讲书里的内容给他听。他听得非常专心,还不时提问,我就耐心给他讲解。就为这,他特别佩服我,崇拜得快要五体投地了,认为我什么都是最棒的。有一年过年,大年三十会餐。初一炊事班放假,连队给每个班发了一些食品,以班为单位自己解决伙食。我和大土登与七班的战士一起过。虽然有吃的,但没炊具,一般我们都用脸盆代锅。在讨论用谁的脸盆时,班长郭明学自告奋勇:“用我的吧”。大土登坚决不同意:“你小子脚臭得要死,天天洗臭脚的盆子,不行”!又说了好几个人,他都以各种理由否定了。后来郭明学提议用我的,他立即赞成:“可以,排长的最干净”。其实我和他们一样,都是一个盆,又洗脸又洗脚又擦澡。
  大土登很好学,我刚去连队的时候,他的汉语还说得不怎么好。和他说话得连说带比划才能懂。几年后我们分别时他已经可以讲一口流利的汉语了。有一次全连到团部看电影《龙江颂》,我值班没去。电影在正片前都要加映一部纪录片,这次加映的是一部养鸭科教片,他回来后眉飞色舞地对我讲电影里的情节。连比划带述说:“好多鸭子哦,早上鸭子赶下水后,地上到处都是鸡蛋”。说得我一头雾水,问他:怎么会都是鸡蛋呢?他一本正经道:“是啊,都是那些鸭子生的”。后来我才明白,藏语里凡是蛋都叫“个嗄(ea)”,他以为汉语也一样,凡是蛋都叫“鸡蛋”呢。还有一次他教我唱藏语歌曲《远飞的大雁》,第一句就是“他仁给恰丁”,我突然想起“恰丁”不就是鸡嘛,我问他:那翻译过来不就成了“远飞的鸡”了吗?他告诉我,藏语里凡是鸟都叫“恰丁”,弄得我好久都不理解。后来我们达成了一个协议,我教他汉语汉字,他教我藏语藏文。同时我给他制定了一个学习计划:每天学一句十字以内的汉语汉文,必须会说会写,还要写满一篇让我检查。他很认真,几乎从不间断。即便我忘了他也会主动找我完成当天的任务。而我学藏语藏文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到头来也没学会多少。
  有个星期天,他看我闲着没事。就对我说:“今天教你接待客人的用语”。我说“好啊”,于是就跟他学起来。他说:来了客人,首先是说“请坐”。请坐的藏语是“休敦加”。接着又讲:客人坐好后给客人倒茶,双手端给客人说“请喝茶”,藏语请喝茶的发音是“库通别”。他在教这一句的时候,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。我问他:请喝茶不是“加桶”吗?他说:你那是昌都话,我教你的是拉萨话。我还是有点怀疑:你不要乱教哦!他郑重其事地说:“觉勒莫”。我知道“觉勒莫”是向菩萨起誓的意思,这才相信了他。他又教了些别的后就出去了。我看他那似笑非笑的样子,还是不放心,得找个人证实一下。正好这时四排女兵班的德果从我门口过,德果是个漂亮的藏族女兵。我叫她:德果,你来一下,我问你句话。她进来后,我拿着学藏语的本子照着刚才记的说:休敦加,德果听到后乖乖坐下了。我一看没错,顿时打消了疑虑。接着倒了一杯茶端给她,同时说道:库通别。她正要接茶杯,听到我说这句话,粉脸立即羞得通红,起身就往门外跑。边跑还边骂我:“排长好坏哟”!我心知不好,上当了!赶紧去找大土登,哪里还有他的影子。我到四排找到一个藏族班长,问他:“库通别”是什么意思?他听我问这句话感到奇怪,我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对他讲了。他听说后在床上滚来滚去大笑不止,好半天才告诉我:“库通别”是藏语“脱裤子”的意思。我当时真是又羞又气,后来找着大土登,没客气把他狠狠“收拾”了一顿。心想:真悬哪,德果要是去告发我,我该怎么办?
  谨以此文纪念英年早逝的好战友大土登,到了天堂你可不能再开这样的玩笑哦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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